换季的时候,母亲整理起衣柜,把好久没见天光的箱子袋子都扯了出来。不经意间,我瞥见一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几只小小的鞋子。我打开来看,是当年奶奶送给我的那两双虎头布鞋。 这两双虎头鞋是奶奶亲手缝制的,做工相当复杂,单看那鞋头的老虎造型,就让人吃惊。最底层是一方黄绸圈成的虎身,打毛了的红色绒布镶边,使得虎身立体而生动。五官皆用各色丝线绣成,密密匝匝的白线勾出一双凌厉上翘的眼睛,黑色绒布贴在中间是眼珠,上面镶了红色的亮片做瞳仁,一闪一闪地仿佛漾出了灵动眼神。额上用绿丝线勾出王字纹,浅黄色毛线搓成胡子嵌在红鼻头下方,最后又从鞋口那翘起一根黄色的尾巴。像这种传统的手工艺,无论过多久看起来都很美。我把这布鞋拿出来,小心地收进书柜。回忆如涌泉,汩汩流出漫过心头,当年奶奶送我这双虎头鞋的情景不禁浮现眼前。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,表哥的婚礼恰好是在寒假的第一天举行。婚礼热闹地进行着。我在那里吃了会儿,觉得饱了,便回到不远处的奶奶家。奶奶也早就从婚宴上退出来,坐在院子里晒太阳。我寻了一个马扎,挨着她在墙根坐下,掏出小说来随意翻着。 小院里很静,时间也仿佛停滞,阳光成了松脂,把那一刻凝成琥珀,让人不舍得打破。生命中总有某些时刻,让我们甘愿将它凝固,直到永远。此时,就是这样。我无意中转头,发现奶奶也在看我,说看我在读书不好意思打扰我。可是阳光太刺眼了,不看也罢,还是说会儿话吧。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,让我跟她去后面的老屋里拿个东西。老屋的岁数比我还大,里面很暗,很久没有人住了,进去后一股阴潮的味道迎面扑来。 奶奶用了很久的柜子就放在老屋里,她把最珍贵的东西都藏在这。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,她从柜子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我。摊开袋子,就是这几双小小的虎头鞋,生动可爱,我一下就喜欢上了。 我一边欣赏着这工艺品般的小玩意,一边由衷地赞叹,做得实在是太好了。奶奶谦虚起来,说眼睛已经花了,有些地方做的不是那么精致。不过趁着还能做的时候先做了,也算是了了她的心事。她说,表妹过两年结婚很快就会有孩子的,而我呢,在外面上学工作,想必不会太早结婚,所以把我的那份先送给我。实在是羞煞人,现在就讨论我的下一代,有点儿太遥远了。为了躲开这尴尬,我赶紧把鞋子收起来,拉着奶奶回到婚宴上去。 婚宴一直持续到下午,不等亲戚乡邻们散去,我们就得赶紧往市里返。 在路上,我拿出这虎头鞋向别人炫耀。无意识地在手里把玩着,突然,像是一瞬间开窍,我明白了奶奶那些话的含义。她提前把小布鞋送给我,是觉得自己年岁大了,有可能会见不到我结婚生子。鼻子就那么酸了起来,眼睛也开始模糊,赶紧佯装打哈欠,趁势去擦眼睛,眼泪是擦不得的,越擦就越多。 后来,我把这双虎头鞋放到书柜里摆着,看到的人听说这是我奶奶自己缝制的,也纷纷惊讶,我觉得真是骄傲极了。再后来,因为怕灰尘弄脏了它们,便打包收了起来。 如今,再次翻出这虎头鞋来,笑笑当时那敏感的自己。心里庆幸着,奶奶仍健健康康的。表妹的孩子快要出生了,到那时奶奶柜子里珍藏的另外两双虎头鞋也就有主人了。我们这一代孙辈的人,小时候都被奶奶带过。她的爱,已经满满地施与每一个子孙,可她并不停歇,那些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虎头鞋仍会承载着她的爱,传递给她更远的后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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